猛贵的回忆_散文随笔

猛贵,是我小时候村里的一名有点弱智的光棍汉。他一生中,除了给别人挑水,就是给生产队放马,除此之外,再没看到过他做过任何事情,也不会做任何事情。前些日子,我见到了老家的一位朋友,当我问及猛贵的情况时,他奇怪地反问我:不就是那个虎猛贵吗?你怎...

猛贵,是我小时候村里的一名有点弱智的光棍汉。他一生中,除了给别人挑水,就是给生产队放马,除此之外,再没看到过他做过任何事情,也不会做任何事情。前些日子,我见到了老家的一位朋友,当我问及猛贵的情况时,他奇怪地反问我:“不就是那个虎猛贵吗?你怎么还记得他?两年前他就死了!”

听到猛贵的死讯,我当时心里一颤,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我生活过的故乡,农安县黄鱼圈乡三盛永村。在我的童年时代,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那时年轻的猛贵,因为他不仅是生产队的马倌,也是我家的挑水工。

猛贵天生就有点虎,这一点村里的人都知道。他姓修,叫什么名字没几个人知道,但如果问到虎猛贵,村里的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四十年前,我家住在三盛永村的一座土房子里,父母每天都在上班,家里的水井水质又苦又涩,实在是难喝。就在全家人为吃水的事犯愁的时候,那年冬天的一个早上,一个30多岁的中年汉子来到了我家,当时母亲正在厨房做早饭,我在炕上听到一个瓮声瓮气却又含糊不清的声音对母亲说:“大嫂,我知道你家的井水不好喝,听说你家是双职工,挣的又是现钱,你就让我给你家挑水吧,每天一担水,每担水2分钱,你看行不行啊?”母亲诧异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想起给我家挑水啊?”对方回答说:“我姓修,你就叫我猛贵吧!我没有媳妇,现在还在哥哥家住,除了放马,也没有别的事,我不能一个人吃闲饭,就想起给别人挑水了,现在村里有20多户都在用我挑水呢!大嫂,你也用我干吧!”听完猛贵的一番话,母亲觉得这个人虽然有点憨,甚至有点愚,但也觉得很实在,何况家里确实正在为吃不上好水而发愁,于是就同意了。

我好奇地从炕上爬起来,隔着厨房与卧室的窗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个叫猛贵的人:中等身材,穿着黑色的棉袄棉裤,由于没有套外罩,棉衣棉裤上逢着的细线清晰可见,他的头发毛茸茸的还很稀疏,看上去有点秃顶,长瓜脸,单眼皮,肤色虽不是很黑,但看上去脏兮兮的,尤其是他那双厚厚的手好像是多少天都不洗一次,不但长着老茧而且还十分粗糙。姐姐对母亲说:“像这样埋汰的人给咱家挑水,这水可怎么喝啊?”母亲回答说:“没事的,他人虽然埋汰,但他挑来的水一定很干净也很好喝,就让他干吧!每月6角钱的工钱,对你们来说,就是少吃两包糖的问题,可全村20多家的工钱加在一起,他每月也能收入10多元钱呢!这10多元对他来说,可能解决不少问题的呀!”

从那以后,猛贵就开始在我家干起了挑水的活计。一年四季,无论酷暑严冬,无论刮风下雨,他从来都没有耽误过一天,也没差过一担水。他给别人挑水,也是见缝插针找时间的,因为猛贵还在他所在的第一生产队里担当着放马的活计。生产队的大车下午回来后,饲养员就把马匹交给了猛贵去到野外放牧。猛贵对放马也做到了尽职尽责,几乎每天晚上,人们都会看到他骑着一匹高头枣红马,后面跟着马群,和着声声啼音,卷起阵阵尘土,踏着夕阳的余辉回到生产队,那姿态很威风,不亚于凯旋而归的将军。不过,将军也有狼狈的时候,有一次,天下着大雨,生产队的社员们都住工回家了,我亲眼看到猛贵还是骑着那匹枣红马,带着马群出发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身上没有雨衣,只是找了一个破麻袋随便扣在了自己的头上。见此情景,我冲着大喊:“猛贵!下大雨怎么还出去放马?”猛贵一边吆喝着马群,一边大声地对我说:“小孩子懂个屁!下雨了马就得饥着吗?让你在下雨天不吃饭行吗?”

猛贵就是这样,每年的每天,他都是从早忙到晚,却从来看不出他的疲倦。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是:人天天都得喝水,我就得天天给人家挑水,马天天拉车,我就得让马天天吃饱。

忙完了一天的活计,猛贵自然就得回家了。其实,猛贵哪有什么家?所谓的家,就是他哥哥的家,猛贵缺心眼,又没有房子没有钱,自然就没有人家肯把姑娘嫁给他当老婆。30多岁的人了,还是一个光棍汉,每逢看到村里的小伙子相继娶妻成亲,猛贵的心里比猫抓的还痒,没办法,住在哥哥的家里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在哥哥家,猛贵尝尽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尽管他每月都把大部分工钱给了哥哥,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少不了嫂子的白眼。据村里的乡亲们讲,他的嫂子是个很刁蛮的女人,从来没有把这个小叔子当回事,每天吃饭时,嫂子从来不让猛贵到饭桌上吃,她只给他盛出一碗后,浇上一点菜汤,就让他随便找个角落草草地吃完,就是到饭桌上夹口菜,也要看看嫂子的脸色。

一天下午,劳累了一天的猛贵正蹲在门坎旁吃饭,生产队里有一个叫田地的中年男人笑嬉嬉地向他走来,凑到他耳边神秘地说:“猛贵,想找个媳妇吗?我给你介绍一个呗!”正在吃饭的猛贵听了这话顿时欣喜若狂,连声说:“好好好!姑娘家在哪啊,人家能同意吗?”田地说:“没问题,这户人家姓朱,姑娘就是长得有点黑,而且还不爱说话,整天吃完了就是睡,饭量还特别大,你能养活得了她吗?”“唉!像我这样子,能说上媳妇就不错了,哪管人家长得黑不黑啊!只要人家同意,我没说的!你啥时带我去看看啊!”猛贵急切地问。田地说:“带你去看媳妇当然可以,不过,你得先意思意思啊!”“怎么意思啊?”猛贵问。“那还用说嘛,明天中午你请我们几个哥们到饭馆喝上一顿,然后带你去看媳妇,怎么样?”

四十年前,想去饭店吃一顿饭,几个人用10元钱就能酒足饭饱,可这10元钱对猛贵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但为了能娶到媳妇,结束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猛贵这回真的豁出去了。第二天中午,猛贵带着田地还有另外三个小青年一同来到了街里仅有的一家国营饭店,开始宴请这几个所谓的媒人。两个小时过去了,大家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个个喝得面红耳赤,胡言乱语。酒足饭饱之后,猛贵用半个多月的工钱结完了账,便急切要求田地领着他去看媳妇。田地等人爽快地答应之后,便带着猛贵来到村东头一户姓朱的人家。

“不对呀!老朱家老俩家只有两个儿子,没听说还有女儿啊!这田地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就在猛贵心里犯嘀咕的时候,田地等人把猛贵领到了朱家的猪圈,指着正在酣睡的那头母猪笑嬉嬉地说:“这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媳妇啊!把它领回家成亲吧!”周围的人顿时一阵哄笑。

搭了一桌酒菜,却讨了一个猪媳妇,这一笑柄很快在村里传开了。受了戏弄的猛贵就别提有多窝囊了,打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提说媳妇的事了。

尽管媳妇没说上,但猛贵却不觉得痛苦,也许他压根就不知道痛苦。他没有过高的精神追求,在他的心目中,如果每天能喝上几杯老白干,就是白菜蘸大酱,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喝酒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奢望,村里谁家办喜事,他总喜欢前去帮忙,东家总会赏给他几道好菜和足量的白酒作为酬谢。不过,没人愿意和他同桌共饮,他总是一个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独自享用着美酒佳肴。

在那个年代,猛贵的光棍生活很艰苦,家里没人疼,外边没人爱,还时常受到一些人的羞辱,但是没人听到过他的抱怨,他不会对人生有过太多的思考和感悟,但他却本能地知道去接受去面对,这一点,就连理智非常健全的人恐怕也不能完全做到。人就是这样一种会思考的高级动物,有的时候,越是思考就越复杂,越复杂也就越惆怅。人生就是这样,对一些事情越是认真就越痛苦,倘若能像猛贵那样,被人戏弄了也不去想,没有女人也就不刻意去追求爱情,自然也就没有痛苦而只有欢乐了。当他端起酒杯独斟独饮的时候,当他把一块肥猪肉放在嘴里的时候,谁能说他不是一个幸福的光棍汉呢?

到了八十年代初,我们举家搬迁到县城,我就很难再看到猛贵了。有时我下乡工作的时候,偶尔路过故乡,还是能在熟悉的街道上看到猛贵挑着水悠闲走着的身影,只是和当年比起来,他已经老了许多,不过,他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尽管那时我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和我憨笑地打着招呼。

再后来,我就很少见到他了,听老乡说,他挑水20多年,到50多岁的时候就再也挑不动了,村里为他办了低保,还给他盖了一个小房,开始安度自己的晚年。更主要的是,村里人很少再需要他挑水了,因为,大多数人家都在院内打了深井,大家喝上了地下的深层水,水质自然就好起来了。

直到前不久,我听到了猛贵的死讯,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真的不是滋味。无论如何,他也是我家的老长工,给我家挑了10多年的水,我是喝着他挑的水长大的。有人计算过,他挑水20多年,一定能挑干一座中型水库。没人知道,那年月,他挑断了多少根扁担,挑漏了多少只铁桶,摇碎了多少个辘辘,磨破了多少双胶鞋。

但是最后,他还是死掉了。我敢肯定,他死的时候,不会有人为他痛哭,因为,他这一辈子,没沾过女人,自然也就没留下儿女。我还敢肯定,他不会带走任何财富,因为,他这一辈子,根本就没有什么财富。不过,话还说回来,即便是腰缠万贯的富人,一旦离开了这个世界,还能带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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